温度

前传-齐亚特家

  在菲利普·齐亚特能记住事情的时候,就知道伊莎贝拉从来没在他面前说过她爱锡安。

  母子二人相依为命看起来本应该很亲近,但他甚至就连他父亲的名字也是在学生做客聊天的时候偶然得知的,有时他会想,这些学生可能都比自己更了解父母。

  想试着了解一个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人,没有照片,没有印象,就像是在玩一场无止尽的永恒拼图。这就是菲利普·齐亚特五岁时在做的事。伊莎贝拉酗酒很严重,在记忆中好像没有陪他去哪里玩过,好像只有一次,还是带他去一个陌生的酒吧。是的,大多数时候,只有在他的母亲喝的烂醉的时候,她才会醉醺醺的将普和他的父亲对比,吐出一两句对他的评价。

  令他费解的是,这些评价并不完全相同。

  他甚至不知道她算不算是个好母亲。在有记忆的时候最先接触的人不是母亲,是母亲请来的佣人。她跟母亲完全不一样,似乎总是笑眯眯的,会轻声喊他的名字,呈上一碗还冒着白气的南瓜粥。除了教他识字和生活常识技能外,她偶尔也会在闲暇时间经过伊莎贝拉的允许后,抽出几本书一字一句的念给菲利普听。

  于是,菲利普便懵懂的从寥寥几本有关于家庭的书籍里初步认识了“母亲”的大众印象。实际上那些书实在称不上什么适合给小孩子看的读物,他能看懂的这点故事也只是一些附赠的研究案例而已。真实性也很存疑,毕竟有时候一传十,十传百,最终就编成了让人们唏嘘不已的书籍。

  小孩子总是充满好奇心的,菲利普也不例外。他敏锐的捕捉到那些故事里出现的母亲的共同点——无一例外不是深爱着自己的孩子们的。

  她们几乎会为了她的孩子们付出一切,会给孩子在睡前讲他从未听过的童话书,盖上被子再送上一个晚安吻,称呼它为“我的甜心”或者是别的什么。而这一切后面又会加上一句总结——这被认为是“爱”的象征。

  菲利普在臂弯里注视着那个字。频繁出现的那个字眼几乎有些刺痛他的眼睛,好像他还不认识这个字似的。他努力的侧过身想去看房间外的另一位女性——被称为他母亲的那个人。她时常坐在主厅的椅子上读报,有时则是在看过去的学生们给她寄的信件,看完后便把信放进旁边柜子的抽屉里。他后来知道前四层都已经压满了信,但最后一层始终没有看见她打开过。

  伊莎贝拉正翘着腿踩在地毯上正对着的壁炉先前已添过柴火,现在燃的正旺。她分明已经听到菲利普喊她“妈妈”的声音,但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动静。

  菲利普还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并不正常。当然,这个正常是相对大众而言的。按照好的定义,她称得上自由。那个时候面对母亲他还会自然的笑出来,正处于世界观成型的阶段的孩子,在把一切新了解到的事物归为有趣。

  他迫切的希望母亲亲口讲述这一切是真的,承认她爱他。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或许只是想借此跟母亲拉进一点关系,于是他举起摊开的绘本,满怀期待的天真发问了:

  “是不是所有母亲都如此爱着她们的孩子呢?”

  “那么就不会有孤儿院了。”她将信纸翻到下一页。

  于是屋内只剩噼啪作响的柴火燃烧声。

 

 

  菲利普坐在软塌塌的床上,这种触感或许和被记忆缠绕的感觉相似。他两手交叉撑住膝盖,就这么看向地面。直到那两个理应被称为朋友的人询问他之前,他都不会开口搭话。

  谈起理想,大家都好像能轻易决定自己的目标一样,这种执着让他不能理解。他直到刚才还在想那件很早,很早以前发生的琐事:如果那算得上是琐事的话。

  不过没关系,在八年后,菲利普几乎记不清他在学校的那几个朋友的长相了。他最开始遗忘的是长相,紧接着是名字,最后才是话语。

  黑色的男性那时说,我想继承家里的酒窖,然后跟父亲的选择不同,我想要参政。

  棕色的女性跟着说,我嘛,毕业后不想回到花街去,无论去哪都好。

  然后,两个面目模糊的人看向菲利普·齐亚特。

  在注视下,他如救命稻草般抓住了一个念头:

  “我想幸福的活着。”

  只是这样而已吗?他记得对方好像是这么惊讶地回答的。是啊,那是真心话,不过其实是两个愿望。

  菲利普·齐亚特在课余时间去图书馆看了大量的医学类书籍,他们或许以为那才是他的目标。实际上,在七日学院这种以实践为主的课程对普来说非常吃力。直到上学期,他都是以极其优秀的成绩结课的,但从下学期开始,他突然说之后都会休学了。

  原因呢,或者是因为这对脆弱的翅膀,大家猜测。那他确实很脆弱,那只是飞不起来的原因之一。至于根本性的原因要追溯到他的父母——他的母亲,他总想到母亲,想到过去发生的事情,好像那是他唯一值得回忆的东西。一个不留神,他又被回忆的漩涡吞没,看到入学那天,他竟感到一丝雀跃。

  与同住屋檐下八年的人分开,就算是陌生人也总该有点伤感的。但他在伤感之余,更多的还是对新环境的向往。似乎离开那个压抑的环境和没有过多交流的母亲,他的生活就会一下子变的好起来。或许他会交到几个知心朋友,一起偷偷抱怨某门学科的老师是多么的严厉,让青春的气息一改枯燥无味的日常。

  而他那时绝对不会想到,自己会体验到从高空坠落的滋味。

  菲利普记不起来自己有这种想法的导火索究竟是哪个了,命运的红线缠绕着他,引导着他在图书馆把那本科普疾病的书抽出,仔细看完。或许是疼痛,或许是棕色无意的提议,又或许是伊莎贝拉那天的话语。

  雨都的黄昏漫长又乏味,那天罕见的没有下雨。普的眼睛盯着街道的地板,觉得一个月一次的回家真是漫长。尽管是在大街上,但俩人间的气氛与在家中并无区别,菲利普闷声跟在她的身后,几乎要被她的影子完全覆盖。

  “这周在学校过的怎么样?”比起关心,她更像是为了缓解气氛才随口说的。

  “很好。”

  出于不知名的心理,他撇开了视线。但随后便因为伊莎贝拉停下脚步而撞到对方的大衣上拉回了注意力。

  对方伸手拉住了普藏在宽松袖子里的手。

  太出乎意料了,到莫名其妙的程度,明明都做好了会被说什么的准备。是谁跟她说了什么吗?又或许只是突发奇想。总之,那是伊莎贝拉第一次牵起他的手。那只有些冰凉的小手下意识的想要抽离,随后僵硬的一动不动,像本人一样手足无措起来。

  他瞧见过很多次这样的动作——别的母亲拉着孩子有说有笑的走在街上,而不是像他和母亲这样无话可言。他又想起照顾自己这么多年的佣人了。在很久以前不小心划破手指的时候,是她边用双手捧着那只手边轻轻的吹着,让他感到安心而停止哭泣的,好像就是她传达来的温度。

  他现在只剩手温热,心仍旧冰凉凉的。

  这在他心中可以用“亲昵”这个词来形容的举动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了,但他好像忘记了。

  打破沉默的是这句话。

  “……下周结束后,就别去上学了。”

  ——

  那天的天气很好,下着小雨。

  我说这话可能很扫兴,”她攥起裙子。“但老师快来了。”

  “没关系的。”那人看了看下面的蓄水池。

  “他们很少来巡查这个地方。”

  菲利普坐在边缘,若有所思的看着下方。从表情上,很难看出他的内心在赞同哪一方,但那两个人率先达成了一致。

  “想想小鸟。”黑色说。“想象你如此轻盈。”

  “或是天上的云朵。”棕色补充。

  是时候了。两人不约而同停止了讨论。菲利普站起身来,背对着他们,一步一步的向前走着。直到尽头的位置,他转过身,看了一眼他们的方向,好像与谁的眼睛一瞬间对上了。接着,他仰面向下倒去。

  那跟说好的根本不一样。

  如果说飞行分为上升和下落两个部分,那么他也算是完成了一半。在坠落感即将完全包裹住菲利普的隙间,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贯穿他的耳膜。

  ……

  “张开翅膀啊!快啊!”

  那一刻所看到的光景,让他不约而同的屏住了呼吸。那对一直蜷缩着的翅膀完全伸展开来,呈现出极其温柔的黄色。在水面的映衬下,他像即将落入水中的月亮。世界慢了下来,好像只能听见扇动翅膀的声音。在翅膀向下扇动时,他向着平台靠近了一点。

  其中一位颤抖着跪在平台上,手拼命地伸向他的方向。他能看见对方的翅膀,看见那些裂痕正在撕碎他,自己却只能徒劳着挥抓着空气。他意识到,对方与他的距离更像是一场海市蜃楼的玩笑。

  菲利普没有伸出手。

  一捧月亮就这么溶解于水中。

  ***好像听见断裂的声音。或许是角,或许是骨骼,或者更糟。很难说清尖叫声和骨折声哪个更尖锐。她不自觉的瘫坐在地上,一只手从身后想把她拖回安全的地方,但他往前走了几步,却也失去了力气。

  孩子们站在高处呆呆的看着这一幕,任凭血液与雨水混合在一起延展开来,蔓延成一副画作。

  不知道谁先喃喃道:老师。快喊■■老师。

  但两人发现,自己的脚一动不动。

  “我们只是想……”

  “他,他不会飞。怎么可能真的不会飞呢?……”

  “并且,下面就是,水池,很安全吧?”

  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

  “***……你没必要这样,因为……”

  “……不,没什么。就像老师说的,道歉永远还不晚,对吧?”

  菲利普从床上醒来时,正好做了个类似的梦。这种从高空坠落而醒来的感觉,就像是直接从楼上掉到了柔软的床铺上一样。

  他很勉强的伸出手摸了摸头顶,那只手上果然也有绷带。啊,轻了很多的来源是角啊。

  ***看见还有意识的菲利普时,他躺在床上,右角的下方缠绕着数量夸张的绷带,病号服外的皮肤比过去更加惨白。

  那双干净的眼睛朝向他。他几乎是跌跌撞撞的才来到他的床前,一切都还有挽回的机会。越凑近看,越觉得这家伙的脸真是平静啊,说起来,从那里跳下来的感觉究竟是怎样的呢。

  无视了身后的声音,她向前伸出手,感到手指处传来绷带的触感。菲利普没有反抗,只是稍稍有点惊讶,她便将额头抵在交错的手上。

  “请原谅我……”

  菲利普的眼神中浮现出一丝不解。但他很快意识到那是雨都手语的道歉,同时有两层含义。便抽了出来,以相同的姿势握住了那双颤抖不已的手。

  “我原谅你。”她的头低得太深,菲利普只能看见他棕色的发丝。“如果这么说能让你好受一点的话。”

  ……

  “为什么单独跟我说这种事?”

  “我想彻底解决那件事情。”

  “哪件?飞不起来的?还是和你母亲的?”

  他不再说话。

  “都是。”

  ……

  ……因为本来就不是你的错。

  菲利普抬起眼睛,正好能对上门口伊莎贝拉的目光,她似乎也在犹豫要不要进来打扰这一幕。

  她要讲的事情很简单,即使倒了这种时候,母子间也好像有隔阂一样。但伊莎贝拉的眼角红红的,是因为知道那件事哭了吗?还是因为自己“意外”摔下去哭了呢。他不知道心中这种感觉应该怎么描述,明明全身这种称得上剧烈的疼痛也让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不过,不管是因为哪件事,现在她都是在关心自己吧?所以并不重要。

  解决疾病的事情出乎意料的简单,半年后要安排一次小手术,只不过日期有些特殊。

  手术后的第二天,一月十七日,是菲利普·齐亚特的生日。

  一位医生带着他进了手术室。再熟悉不过的气味扑面而来,手术台上明晃晃的灯光让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在自己陷入沉睡之前,他侧过头问道:

  “医生,我想知道这个手术会让我睡过明天吗?”

  “那是我的生日,我不想错过它。”

  他将最后一点麻醉剂注射干净。菲利普的视线逐渐模糊起来,但他仍然在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我会尽力。”他说。

  一月十七日,菲利普·齐亚特同往日不同,是在冰冷的手术台上醒来,独自回到一个雾蒙蒙的世界里。他的眼睛观察着只有他一人的房间,他的耳朵听见窗外的雨声。不知为何,这寻常的光景令他恍如隔世。

  他坐起来,不可思议的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心脏依然鲜活的,有节奏的跳动着。

  他还活着。

  很奇怪,没有人看护。床头的蛋糕看起来甜腻腻的,小叉子就放在旁边。在医院醒来后的第一餐就吃蛋糕或许对伤口不太好,但味蕾当然不会拒绝这顿美餐。蛋糕最上方一层是黄色的,最上方点缀着橙黄色的圆形果实,有点酸甜的口感。

  上面粉红色的奶油被做成玫瑰形状。菲利普不知道,伊莎贝拉的结婚蛋糕也是这个形状的。

  他小口的吃着蛋糕,甜腻的感觉让他不是很喜欢,但也不讨厌。吃着吃着,菲利普想起这是自己的十二岁生日还没有礼物。但他看看日期,想着或许这就是他的生日礼物。上天送给他一场疾病,又让他得以在这一天获得奇迹,这一切已经足以值得庆祝了。

  一月十七日。

  一个重获新生的日子。

  休学开始了。菲利普的卧室在二楼,有时他起了个大早,坐在窗台上,能看见那些去上学的同学们。傍晚,在街道两边明灯的庇护下,他又目送他们消失在路的尽头。

  在家里并不清闲。曾经是教师的母亲会教授他很多东西,俩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因为授课而缓和了一点,但他清楚也仅此而已了,授课之余的时间俩人几乎完全没有闲聊和交谈,尽管他的天赋平平。

  他想开口问问母亲,却又觉得没必要。母亲过去究竟经历了什么他并不知道,但他清楚一定发生过让人不愉快的事。要是母亲想让他知道,又怎么会一次次把话咽进心底,只在一身酒气的时候才透露出一两句?他把疑问像往常一样埋藏进心底。他们像是隔了一层薄薄的纱,双方的心事竟始终没有被戳破,沉入心底。日子总是会一天天的过去的,久了,他便逐渐有些淡忘了。而让他重新回忆起当时的执念的,是一位登门拜访的陌生人。

  像往常一样的,菲利普去给他开了门,以为是母亲的学生。但随后母亲出来跟他交谈后,却露出错愕的表情来。

  他带来了一打信件。

  菲利普从来没见过她那副样子,在他的心里似乎没什么能击溃她的精神,本该是这样的才对。

  但在半夜睡不着起来时,他突然看见楼下居然有光亮。菲利普微微打开门,看见母亲正紧握着一封信,炉火照亮她的脸。一直锁死的抽屉此时已经被她打开,里面静静的躺着几封早已落灰的信。

  她拿出一封抖了抖,打开来借着炉火反复的查看着两封信。菲利普瞧见她的手微微颤抖,而其中一封距离火光越来越近,火焰的舌尖几乎就要触碰到那封信了。可最终它们都安静的躺进了柜子的最底层。

  菲利普想说点什么,但伊莎贝拉已经熄灭了炉火。

  菲利普凑近后,发现在自己来之前,只有一封信并非如此。

  但她没有。她举起手中那张皱巴巴的信纸,伴随着不自然的颤抖靠近那点火光。火舌翻滚着,飞快地蚕食着信纸,母亲只是僵直的举着。在逼近自己时,她松了手,将整张纸都抛入火中。

  就这样,母亲左手边厚厚的一叠信纸,一张张的消失在她的手中,连灰烬也不剩下。直到最后,或许是再也忍受不了再看它们消失的煎熬,在那张纸片还没有被燃烧殆尽时,她便用桌上花瓶中剩下的水泼向了火炉。

  几秒钟的寂静后,微乎其微的脚步声远去了。菲利普的视线回归了一片漆黑,但思绪却比刚才还要繁乱。那些令人在意的信究竟来自何方呢。在无数个失眠的深夜里,母亲会打开抽屉,辗转反侧的想着上面的文字,用手一遍遍抚摸着泛黄的纸张吗?

  他一步一步的迈下台阶,来到了楼梯的尽头。他用雷电照亮了壁炉,看见那一小片纸正安静的躺在壁炉里。

  ……

  家里的气氛还是一阵阵的阴霾,丝毫不会因为他看见了什么而改变。

  伊莎贝拉端来了饭后的茶点。菲利普心不在焉的喝了下去,一股咸腥的气息却在嘴中蔓延开来,他这才想起母亲茶杯中从来没有纯粹的红茶。血液混合着茶水刺激着舌尖,让没有遗传到特殊味觉细胞的他险些忍不住干呕出去,甚至有些怀念医院里那份蛋糕的味道。

  那封信,他想,那封信。但话语卡在喉咙里没办法吐露出来,即使不问,怎么想答案都是不容置疑的:

  那是他父亲的信,一定是。从那纸片的字体来看,他可能是匆忙写下来的。幸运的是,即使纸片被烧去大半,字迹和句子仍然可以被勉强辨认,不幸的是:

  “伊莎,原来雨都外的雨是没有温度的啊。”

  这是句废话。

  这或许是父亲的东西。但伊莎贝拉烧毁了父亲如此多的东西,以至于菲利普在家中找不到任何线索,但母亲似乎表现的异常平静。即使她对此只字不提,菲利普的心里也一清二楚,她的心里一定百味杂陈。她像是无意识的想要将父亲推离自己的生活,但记忆或许可以被遗忘,物品也可以被烧毁……

  ——爱也可以被否定吗?

  他想起小时候。当时他的注意力仍停留在书的文字上。准确来说,是在那单一的字上:爱。他不由得感到困惑,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每个人对爱的理解都不一样,母亲给予父亲的也是对自己的那种爱吗?血淋淋的,拒绝一切交谈的,粗暴的,缠绕着荆棘的东西,真的称得上是爱吗。

  即使心中会被预感所填满,隐藏在日常表象下的惊涛骇浪已经拍到了他的脚下,他还是无能为力。不过,如果言语的道路已经被封死,那么至少在行动上要有所作为,他如此想到。

  为此,菲利普开始主动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他主动取来母亲每月订购的血浆,去市场上买来新鲜的肉制品。母亲平常会穿着长衣长袖,披着面纱出门处理厨余食品,现在这份责任也落到了他的身上。没走几步,他就发现袋子被锐利的碎片划开了口子,而上面还粘有凝固的液体。他默默地将它们包好,重新塞回了袋子中。

  这些事或许都可以用偶然来解释。母亲只不过是摔碎了几个瓶子,这有什么的呢。尽管吃的不多,但她还是在照常生活。这么想着,菲利普来到水池边,准备清理一下双手。

  他看见水池边缘的血迹。

  菲利普的肤色和母亲一样惨白,但即使是这样,他也能看出伊莎贝拉的脸色一日不如一日。

  母亲过去是居住在雾都的吸血鬼,为了遮蔽阳光一直穿着长袖长裙,出门一定会拉低帽檐,就连雨都罕见的大晴天也是如此,他想。

  这几天他一直在留心母亲有没有反常举动和伤疤的痕迹,但几天下来什么也没发现。当看到母亲在饭后也会按时进食血液,他意识到,以他目睹到的出血量,就算是母亲治愈了伤口也不可能完全不留下痕迹。

  那么那些血大约也只是废弃的药剂材料,只是自己多虑了。

  ——

  伊莎贝拉觉得菲利普的举动有些……反常。他委婉的告诉自己病了,所以这几天都让他来主动做饭,希望她在床上好好养病。

  但菲利普的厨艺一言难尽,端来的鱼汤味道总是很腥,在捞上来之前几乎找不到鱼肉的位置,而上面漂浮着的大量泡沫更使这碗汤的卖相极差。

  自己也没有教过他厨艺,因此做到这个程度已经不错了。伊莎贝拉压根不想进食,菲利普看出她没有胃口,没有说什么,放在旁边便推门而出。她还是勉强的吃了几口,发觉自己的身体好像舒适了一些。

  是什么药起了作用吗?她想着。菲利普的情绪看起来因为她的好转而高兴了许多。

  或许是怕只有汤太腻,他也开始学着做一碗热乎乎的暖粥,只是南瓜的分量有些令人难以承受。她呈起一勺南瓜粥,看见一块几乎看不出颜色的南瓜。至少做粥不会有什么腥味,她想着,突然停止了咀嚼。

  “菲利普。”她心平气和地说。

  “您叫我吗?”菲利普进了屋,只一眼就明白了事情。

  “过来,把袖子挽上去。”

  他显然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要求。但他仍然照做了,白皙的皮肤上黏着一小片鱼鳞。

  “另一只。”

  菲利普犹豫了一下,但在那样的注视下还是挽了上去。他的左手缠着绷带。雨都的天气寒冷,上面衣服很好的遮盖住了上面的伤痕。不用母亲多说,他解开缠绕住的绷带,那触目惊心的乱痕从上至下逐渐整齐,他用行动坦白了——

  就在刚才,伊莎贝拉将所谓的南瓜吐到掌心中端倪,发现那是一小块凝固的血块。而无论是怎样的失误,一块南瓜都不应该会有人血的气息。

  一开始,在看到血迹后,他先是以为母亲呕血了。但仔细一看,在血迹旁边不光有着干呕的痕迹,还有着挥之不去的血浆味道。这是一场被精心谋划的缓慢死亡,但他不明白为什么。

  伊莎贝拉没有如他所料的因欺骗恼怒,甚至是言词犀利的训斥,就像她最常做的那样。她长久的注视着伤痕,用菲利普未曾见识过的眼神看着他,以最温柔的语调向他说道:

  “你真的和他很像。”

  要怎么比拟这样的眼神呢?那是能透过人的视线,是一种将死之人特有的眼神。无需再多解释,仅此一句,有关父亲的形象就像由无数个日常的碎片拼凑起来的现实一样,被击碎了。

  原来没法被遗忘、丢弃、烧毁的东西,就是自己。

  延绵不断的雨啊,可以轻而易举的被人接住,被撑起的伞遮住。但雨会从手缝中流失,会沿着伞边流淌,就这么消失在视野中,只留下冰冷的温度。

  理所当然的,菲利普被迫被母亲说服了。

  做出让步的结果,就是要眼睁睁的看着她一天天的衰弱下去。他从未感到如此的无力,齐亚特家已经与她彻底断绝了来往,出席她葬礼的恐怕只有一个人。他有时看着镜子,看着自己断掉的角,觉得做过那种事情的自己已经没有劝阻的资格了。明明那时候他只觉得轻松,想到伊莎贝拉也会轻松,但现在只觉得苦涩的味道从胃里一直蔓延到舌尖。

  他想都不敢想的那天还是如期而至了。

  那天甚至跟平常没什么不同,黄昏下的屋内洒满了余晖。他端着饭进屋的时候,母亲正躺在床上看向窗外。又是一天,又是这样。

  她听见推门而入的声音,但没有回头。菲利普听见她的声音传来。

  “我知道自己不是个好母亲。”

  “……”

  “但是我真的不想孤零零一个人走……”

  可我也不想孤身一人啊。他在床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于是伊莎贝拉费力的转身,就这样安静的看着他许久。半响,她慢慢闭上眼睛,任由自身沉沦在在一片漆黑与寂静之中。好像冥冥之中有人这么告诉她,你的人生到这里就要终止了,会在被失去爱人和被儿子不理解的悲伤环绕中消失,你是个失败的母亲。

  但她忽然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感觉。

  那令她温暖、安心、能想起遥远的过去,好像她只是做了一场很长的灰色调的梦,而实际上她正在夕阳下的街道上,身边小小的菲利普笑着灿烂,踮脚,想要攥住她的手。

  她的体温其实很低。在这样一座城市中,在菲利普的手中,她却算得上是温暖的太阳般的存在。

  伊莎贝拉将伞收起,沐浴在一场太阳雨中。街道被橘黄色连为一片,她攥紧了菲利普的手,将另一只手举起,伸入金黄色的雨中。

  她感受到手心处传来的温度。

 

  (请原谅我和我原谅你,到底是哪种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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