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教会与时间机器
科学是旧世纪的神明。
这是我在那本书上读到的第一句话。
当我用力地用指腹摩擦着书页,贪婪的俯身吸入书墨的香气时,我才意识到我已经很久没有接触到这些东西了。或者说,“旧世纪”的玩意。
作为微不足道的回报,我告诉了眼前这个孩子,海德,我所了解到的“真相”。配合着不太恰当的动作表达,我当时在海德的心中一定凶神恶煞到了极点,因为我说……那本书上都是胡扯!狗屁的神明,狗屁的旧纪元,他妈的。他们连时差都不知道吗?
后来,我停下来了。因为他带着不安看看书,再看看我,茫然的问我时差是什么。
经过不足十秒的思想挣扎后,我还是决定告诉他一切。我倒没什么教坏小孩的负罪感,反正说出来轻松的是我。
这时候我又想起她了。她也说过,出生在那个时代的人没有一个不会下地狱。
于是我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习惯性的伸手摸摸裤兜想点支烟抽抽,在意识到那里只有个破洞后叹了口气,开始思索要从哪里入手才能给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讲明白这该死的过去,并迅速跳过那些该有的大道理和教育环节。
世界死于我们对未知事物的疏忽大意。
那场起自冰山开采,随后迅速席卷世界的百年浩劫暂未结束之时,新的纪元就已经悄然来临了。
我们——所有人,无论贫穷与否、是高矮胖瘦、还是不同种族,在这种时刻只能成为一台没用的生产绝望情感的机器。现在想想,在那场浩劫中,唯一称得上平等的恐怕就存在于此了——任何人都逃不出被它笼罩的死亡阴影。
这样的绝望可以驱动任何人、任何事发生而毫不费力。死掉的人无法宁静,活着的人更是惶恐不安,想拼命找出引发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将它彻底扼杀掉来让自己安心。
但他们没有。我则在这个令人绝望的时代诞生了。
起初,他们谎称这已经控制住这场疾病的蔓延。后来,他们说已经找到病因了。再后来?……我记不清了。但是大街小巷都出奇的安静与宁和,家家户户紧闭着门窗,祈祷着死神的镰刀不会光临自己的脖颈。
我呢,当时还太小了,还不能理解这一切,只是觉得很好玩,他们每个人的表情都好有意思。人们远远的寒暄着,试图消除对融进空气中的血腥味的恐惧。
但这远远派不上一点用场。
后来我才知道,疯狂也是会传染的。它不依靠空气、水、飞沫或是尘埃,仅仅是语言的力量就足以传播开来。
有了它做催化剂,从心灵层面撕碎一个人就变成如此简单的事情。举个例子就是我的邻居,就因为他和那个.……现在是叫灵魂疾病是吗…嗯…姑且先这么叫吧,它发作前是几乎没有征兆的,你知道吧?
“是的。我见过……那些人最后的样子”他思索着说道。
我揉揉有些酸痛的后颈。“那你知道他们的结局吧。”
“知道,就像植物人。”他接道。
我很惊讶于他竟然知道这个词汇。毕竟对一个连时差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来说,能理解植物人的概念好像显得格外的突兀。
“新世纪除了灵魂疾病还有植物人,哈哈,真好,真不错…情况大约不会更糟了,听我继续讲完吧。”
如你所知,它的发病期……只是感觉身体内部间断性撕裂感,但是器官是检测不出问题的。
而这就是一切悲剧的起源。
我的邻居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公认的热心肠。他和常年卧病在床的母亲一起生活,经常分点家里的储备粮给我们。所以,奶奶让我去给他送点水果犒劳一下
但那天,他的门没有锁。
血腥味并不是我判断的第一标准,因为早就习惯那股味道了,如果突然没有我肯定会不适应的。
在门吱呀一声打开后,我的篮子也应声掉在了木质地板上。因为看见他以那样的姿势睡在地毯上的时候,我感到惊奇。
之后我注意到一个苹果正缓慢地滚向他,所以连忙想要捡起。等我拿起苹果靠近他后,才注意到他的表情……是的,第一反应不是远离,而是想再凑近点去仔细看他的脸。其实,跟他活着的样子,以及外边的那些活人也没多大区别。面部僵硬、死板,眼神毫无生气,没有光泽。我忍不住伸手过去摸他的眼睛,他也没有回应我。
噢,这下我明白了,他死了。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直观的面对死亡,不过不会是最后一次。
在清楚的知道这一切后,我头也不回的跑去告诉父母发生了什么。有平时有愧于他的人稀稀拉拉的聚集起来,想要为他凑个体面点的棺材出来。
奶奶想要为他合上眼睛。生前的他或许会望着那片暗红的死沉天空,却连一只鸟儿也不会飞过。
但妈妈却叫住了她。
“会传染给你呢……”
尽管奶奶回头看着妈妈,也告诉大家,他一定不是死于“那个”病的,但妈妈就只是看着她不说话。于是那零星的几个人也沉默了。不过他们大约在看见尸体的时候就心里门清了,所以在她们争执无果之后,妈妈硬拽着我的手回去了。
我回头,看见人们离去了,只剩下我的奶奶念叨着什么,做着我不明白的仪式动作,祈祷着这样的人能安息。
某天就这么结束了。
那个时候,她出现了。
遇见“她”是个很偶然的巧合,至少我愿意这么说。她跟那些被疾病折磨的失去理智的人完全不同,却又没有那种所谓上流人士的压迫感。
她有着乌黑色的长发,瀑布一样的发质漂亮的不像真的。一件般配的白色立领制服和“围巾”披在她的身上,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教会的服饰。自称神的使者在过去可能会引人发笑,但在那个时候,只要能拿出相应的补给,哪怕她自称是救世主都不会有人起疑。
那时我十七岁,血气方刚,总有一股铆足了劲的感情冲上前额。但这种激情不能当饭吃,当酒喝,因此我固然觉得教会可恶,却还是禁不住诱惑接过了那瓶酒。只要随心的一句发誓效忠于虚无的神,就可以拿到实体的、可以畅饮的酒,我心动了。
她看着我咕咚咕咚喝完酊剂,笑着说她叫夏伊娜。奇怪的人,我咀嚼着。奇怪的酒,灌入喉咙后给人带来的不是解渴的滋味,就像是吞咽海水一样,只会让人越来越渴。
因为她看起来对我饶有兴趣,我便装作同她非常聊得来的样子。我谈到我的父母,我信盐之神的奶奶,后来谈到那个死去的小伙子,她感到深深的惋惜。她说,如果早一点分发这种酊剂的话,他说不定就不会死了。
她的话语就像毒蛇,紧紧缠绕住我的好奇心,把我拉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为什么?我脱口而出,她便向我解释了那个计划,几乎是全盘托出一样自在,从她要让更多人加入日月新教是为了拯救世人,酊剂可以阻止灵魂疾病的传播,诸如此类,仿佛里面什么阴谋都没有。那也是我第一次认知到教会管辖范围内除了金钱以外的事物。最后,她说,教会想要制作一台时间机器。
时间机器?这太引人发笑了,小孩都不会信。海德也跟着点点头,我相信即使在场的是他,也未必会给予正面的反馈。她呢,只是耐心的,带着那温婉的笑容向我解释道:
“在伟大贤者罗森克鲁兹的笔记里,曾经提到过这样一个假说。”
罗森克鲁兹是谁,我还不太清楚,实际上在当时没有人清楚。我只觉得他应该是个很厉害的人。因此我有些不解的看向她,生怕她开始说一些神神叨叨的,我听不懂的东西。
不过,她只是将手比做1字型,双手的食指从贴近直到远离。
“这是人的一生。从出生、长大和死亡,我们都会经历这三个阶段。”
“然而出生之前是什么呢?死亡之后又是什么呢?没人知道,而罗森认为人的一生其实就是衔尾蛇般的存在。”她在空中画了一个头尾相连的八字型。
”最重要的是,如果在死亡之后的阶段,我们将…”
“…说白了就还是想追求永生呗。”我此刻已经毫无兴趣了,因为我看出来,这个疯女人除了空想什么也不会给我,就连那瓶酒都不解渴。真没同理心,亏我讲了那么多故事给她,我在内心把这个教会与其他雨后春笋般诞生的邪教组织归位了一类。我要走了,我说。
她对此一点都仍维持脸上的微笑,轻声说道
“请容我指正一个错误。请把刚才有关时间机器部的“想要”改为“已经”。”
海德端来削好的苹果,盘子碰撞桌面的声音打断了我。“……那,那个其实我从刚才起就不太明白……时间机器是什么啊…好深奥啊”他歪着头望着我。
我就知道。我伸手拿起一瓣苹果,…一个又一个问题。小孩就这点难搞,…这苹果好脆。特别是在手头没有相关书籍的情况下。
“还有还有,叔叔这时候才十七岁吧,这是多久以前的故事呀?你现在看起来也很年轻啊!”
“呃……十多年前吧,算是吧。长相嘛,童颜,童颜。”我都四十了!但我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毕竟关于我以外的部分就算讲错也没人跳出来指责我,但提到自己就除外了。
我半信半疑的跟着她前往了教会。在此之后的三年间,日月新教逐渐取代了启示修会的地位,在混乱中建立了秩序。而我一直不间断的在此工作,为了养活妻子和即将出世的儿子,即使我不信教。但看起来,他们对此并不是很在意。
那个场地,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光怪陆离和落后,实际上它非常超前。她告诉我,这一切的成就其实都是由一位恶魔科学家负责的,我所作的一切只是简单的辅助他的工作。
“今天,就是那个拯救一切的日子。”
我本来应该拿完工钱就离开这里,但不知为何,她的话让我本来已经被麻痹放松的神经再次警觉起来,那一刻,我就像在温水里浸泡的青蛙那样。但我不想死,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我从水中醒了过来。我的脑子里快速闪过了这三年的一切,接着认定她是想要杀人灭口了。
于是,我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往出口踏去,余光则看见她向前踏上一步,轻轻抚摸着盖在机器上的白布,眼神中充满了慈爱。很快,她果然回过头想对我说些什么。
我飞速的整理思路,手止不住的抖,在裤兜里摸着那几个破卢尔。她说这个计划只是一个科学家负责,那是为什么,使这个计划会在最后一步时需要教会接手完成?
当她掀开白布时,我明白了。
一具尸体般的人躺在半透明的玻璃罩中,做工别致的钢笔放在他的身侧,还有一枚勋章。其他几个人大多也是如此,带着一两件物件安稳的闭着双眼,甚至有人浪漫的带了两束玫瑰。他们与外界的罪恶隔绝开来,简直就像乌托邦一样。
叮当。古铜色的卢尔掉到地上的声音使她回头。
我看见她身后的玻璃罩缓缓升起,下面足以躺下一名成年男性的白色部分空空如也。她的脸在我面前模糊,然后迅速的再次聚焦。
——透过手枪。
在为教会服务的小孩面前这么说可能不太合适,但我接下来说的有关教会的部分一定是真心话。至少在当时,我是真情实感的这么认为的。
这就是教会的目的。我只是他们利用来实验科学仪器的工具,跟那些人一样。但她绝不会想到,我也不是什么言听计从的好人,我收了那些人的钱,还有一条命。我必须这么做。
我一直在想这一刻究竟会在哪月,什么时刻到来,为此少有的感到紧张。现在它派上用场了,我反而轻松了不少,幸好,这里除了她,就只有那些冷冰冰的人。
一步,两步,我向后慢慢的退去,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交谈。我估算着来到门口大门的时间,决定在那一刻开枪,或许是击中她的头部,或许是击中机器,这一切都要看我的枪法是否生疏。就算是毁掉了那台机器,我也丝毫不可惜。到现在,我仍觉得它只是个幌子。
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样?那他们不是更成了制作时间机器想要逃离这个时代,撒手对疾病竖白旗的废物吗。靠着贩卖酊剂赚到的钱,不知道要比我的工资高上多少。
一切太顺利了,我开始紧张,靠着在心里调侃她来缓解压力。瞧,夏伊娜,多漂亮的女人,被枪口对着却毫不畏惧,她只是低着头,自言自语,说我们会回来的,会到这个时代来救所有人。
我突然觉得好笑极了,一边对着她一边笑了起来。这比她一脸认真的跟我说时间机器要好笑的多,我们好像是俩个世界的人。闭嘴!我突然爆呵道,朝她脚下的地面开了一枪。她吓了一跳,脸上的表情一瞬间也失去了那种神态,但子弹就像是池塘里的小石子,她很快恢复了平静。
我改变主意了,我要在这里杀了她,这种疯狂的想法不知从何时开始缠绕上我。我将枪口与她的位置再次持平。看看她的背后吧,多少可悲的棋子,被教会所洗脑,估计最后也会相信着教会被灭口的吧。
但他们的野心太大了,对,确实,但冷静下来一想,这根本与我无关。我没有多余的正义感能伸张,只要安全的离开这里就可以,我就快到了,不是吗?
我的影子被琉璃窗的光拉的更长。她只是站在原地,像个人偶一样。
“我没有疯。”她忽然说道。
“我让你别出声,你听不懂人话吗?”距离入口的距离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我时刻警惕着她的一举一动。直到感觉到自己靠上了大门和把手,那一刻,我才真的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想指望我现在发发慈悲吗?你求饶,说不定我会考虑一下。”
“不是的。”她不再低头,正视着对上我的眼睛。
“我在为这即将带来的痛苦忏悔。”
下一秒,我撞上了它。
一片漆黑。但隐隐约约的,在上面似乎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这是什么,我的走马灯吗?
上面的黑色逐渐减少,不,是一铲一铲的泥土在往外运输。光透了进来,我的眼前看起来是棕金色的。我死了?我被埋葬了?我仔细竖耳倾听,却没有听见妻子的哭声。
一只孩子的小手摸了进来,我刚想骂他,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它的手穿过了我的脸,一直向下,好像找到了什么东西一样欢呼雀跃。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人从我的身体里直接掏出了肠子,而我只能看着,尽管那只是一串很长的,奇怪的金色项链。
“我代表教会由衷的感谢你。感谢你们。”我听见那个世上最该死的女人的声音。
“我们会去往新世纪吗?”
……
……
……
我睁眼,我醒来。在我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第一个出现在我眼前的是玻璃的残渣。随着我模模糊糊的撑起身子,视觉最先传达给我的是一片粉色。紧接着是棕、黄、红、黑…..
那面墙原本是纯白的。
浑噩的大脑和嗅觉系统共同传达给了我一个明确的信息,使我抑制不住的干呕起来。我吐不出什么来的,于是就只有类似口水的东西流淌出来。那大概是什么副作用的产物吧,我不清楚,总之那惨烈的场面,非常容易让人看出发生过什么。
顺着墙边死人错愕的目光,七仰八叉的倒在地上的尸体颅骨已经破碎,渗透出脑浆。
他们全死了。
我如此告诉自己。
我不清楚我们究竟在这个房间徘徊了多久,以至于时间将人塑造成以摧毁人体组织为乐的魔鬼。本来我可以将这一切归结为是不明生物的袭击,但当我回头时却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才看见一根别致的钢笔正插在近在咫尺的玻璃上,直逼我的脖颈。于是我拔它下来随手甩了甩,讽刺的是,它甚至还有墨呢。
花了三秒钟的时间去思考后,我决定不再耗费时间环顾四周,或是去拼命哭喊着什么摇晃某人的胳膊,擦去某人脸上的血啦,这根本无关紧要,我不认识他们。
我的玻璃布满裂痕,可他们甚至不认识我。这就算是赔偿礼物了,我带着钢笔小心的绕过尖锐的碎片残渣,推开那扇布满血污的,布满抓痕的像门的物体。
然后我摔倒在门口。
不过,我看了一眼桌边金发的小孩,看来我的霉运确实到头了。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说。“谢谢你把我捡回来。…唉,随便吧,只是突然想这么说。”
海德揉揉眼睛,好像还在回味刚才我讲的那些话,可能因为临近下午,整个中午我都在讲述这件事,他现在有点困了。但他拎起一个破布包,告诉我他要去工作了,询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来,也正好了解一下现在的世界。
我说,好啊,只要没有一个头发乌黑的女人就行。
…
……
……
我从这段回忆中脱离出来。
至此,这件事已接近尾声,于是我提笔为记录写上句号。
“还有我回想起
有一件事是我隐瞒了的。
人在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不会是玻璃残渣。
正是文字。
活的、蠕动的、旧世纪人类的文字。
这句话使我永生难忘”
欢迎回到新世纪
Welcome back to he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