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前传-教会与时间机器

 我这一生,说过很多以“我”字开头的废话,这就是其中一句。海伦娜·缪斯曾跟我说过,像你这样的的人敢爱敢恨是好事,但换句话说,就是太自我中心、幼稚。于是我把她的书扔出窗外,任水泡湿,让她湿漉漉地继续评价路过的随便谁。

  我算什么人?书上的定义没写,只能由我自己说。我曾握紧汗水浸泡的手枪咒骂恨意,也曾在午后的教堂宣誓忠贞不渝。我还在一无所有后恍然大悟:爱啊恨啊,是价值连城的商业机密,一旦泄露也就不值钱了。人享受的是追逐这位美人的乐趣,而不是得到她,无论他是否意识到,是否承认。

  我在发疯了似的寻找六号巷的标识时,显然就没意识到这一点,于是给附近的居民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劫后余生的狂喜是短暂的,因为它是个定论。很快我便品尝到失了家的滋味,陷入了新的困境。于是我循着记忆的指引敲响陌生的门,那张布满褶皱的脸在门缝间出现了一瞬,接着迎接我的只有门关上的嘭声。我清楚地知道她不是我要找的人,但怎么会呢?如果这里不是我的家,那么我的记忆和这里的人必然有一个欺骗了我,而我相信后者。

  我在街上踢飞石子,抬头直视那些胆小者的眼睛,他们则紧闭门窗回应我。这里的一切都太陌生了,居民的举动真让人感到些许亲切。好像几分钟前我还在那个满是腥臭和尸体的世界里,与一群野兽相伴。现在来看,最大的区别在于他们总算学会了把獠牙收起来。尽管这群老鼠的视线让人头皮发麻,但我还是敲响了下一扇门。那人匆匆看了我一眼,紧接着抓住握紧门把。

  我用脚把门缝抵住,问道:知不知道圣马尔蒂大街在哪?他摇摇头。我又问:这是哪儿?他露出一种呲出牙的笑,很快收了起来,看着我吐出两个字:菲斯。我愣了下神,这是我最乐意听到的答案。这意味着不管我这是在哪,我至少还在我的故乡,但他趁着这功夫已把我拒之门外,我就这么走完了一个巷子。

  我花了四天时间,让自己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散发出饥饿的气息,而摸遍每一个口袋所握住的只有一只钢笔——我刚醒来时,那准备破开我脑颅未果的凶器。它不能吃,不能喝,却能换来免费的食物和水,如果我用他把某个人的大脑变成糊状的话。在瘟疫时期,我或许会摸着黑在某个巷子里勒住一个倒霉蛋的喉咙,但它已经过去了。我做的只是找个凉快点的地方靠下来,坐在几个黑铁丝的空鸟笼旁,丝毫不去顾及自己正靠在谁家大门上。

  我在那天晚上想到很多。当时我靠着墙歪着头,活像个刚喝过两斤的疯汉,心里却柔情地想起故乡的夜景。我又想起与妻子度过的夜晚,想起我们十指相扣躺在床上的日子,想起一同购置的那些婴儿玩具。我每想起一分她的好,心里便多一分对自己、对他人的憎恨。我睁开眼,那轮红日仍旧挂在天上,竭尽全力来吸干我最后一点水分。这里的太阳和人倒是有几分相似,永远贪婪的在上方注视着一切。想到这里,我想起身哈哈大笑,却已没有站起来的余力。

  我刚才说的样子都是海德之后告诉我的。他当时正端来一碗飘着几根菜花的稀粥,把邻居救我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我。我点着头,想着粥里的水多到能映出下巴,甚至能看见胡须。那之后我便向他讲述了自己的故事。至于那个卖雀儿的邻居,我自然会去道谢她,但不是现在,并且也压根不会想到自己未来的生活会因她改变。

  我当时的想法非常简单,很好理解:我认定命运就是赌徒手里的骰子,无论怎么扔都只有一点朝上。关于这点,最好的证据就是我跟着他去了工作地,而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不能再熟悉的白色建筑物。在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前,我的脚已经不由自主地停在那扇雕刻着精美花纹的门前。

  我说:我现在知道他们在哪里了。

  我转身就跑,害海德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找到我。他找到时,我正举着一块石头。他还没问,我就背着身告诉他,这是因为我感觉自己在做梦,吐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有人对付这种感觉的做法是掐自己一下,我则要找点重的东西握在手里,以防自己也飘走。他却哭了,我才发现跟来的不是海德,是那个卖雀的姑娘。你看,如此多愁善感,难怪她的雀儿也卖不出去几只。

  我向她解释自己真没那个意思,但说了这么多,她还是不信。我只好让开给她看,挨个介绍他们分别是谁,从祖父开始。但还没等介绍到父亲的年龄,我的眼泪却先下来了。我本不想把这件事讲的如此煽情,但我真的太希望自己患上了臆想症。其实任何理由,任何借口都行,只要能让我不去面对那些仅仅几个小时未见的人,再次见到时就只剩下姓名。

  我抚摸着陷进去的凹痕,看到他们名字后的数字,禁不住流下泪来。我恨自己思想的匮乏,以至于此刻都找不到一个能欺骗自己的借口。我甚至恨十几分钟前的自己,因为他试着假装这是一个陌生人的家族,那个人的父亲、母亲、祖母……正在此安眠,并且到死也没见到那个失踪的儿子。

  我后来想通了,说服自己没法知道,在那短短的十几分钟里,他们因我煎熬了几个十年。这就像我没法让那个姑娘不要管我一样。像所有没头没尾的故事一样,我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去打听了妻子,得知她在母亲死后便一人迁到了涅伊特,那年她八十四岁高龄,之后再无音讯。卖雀的姑娘在看着这块墓碑孤零零地躺在这片伤心地上时,可能会注意到上面唯一的变化,可能不会。取决于她识不识字,海兹·默德尔或为文字,或为划痕,这不重要。

  我不管怎样,都只是个该死在这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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